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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一个月亮。天然的现象从未带有任何恶意,或也不带有任何善意,譬如Ohno现在抬头看它,他看到的是和Jun同样的月亮,今夜的月色里掺杂着红丝绒似的云絮,天然的月相有许多不同的形式,呈现的面貌各有千秋。有些适合描画,有些则不然。和多数绘画者不同,Ohno不喜欢、也不擅长在自己的画中表现静物,在他看来,由于静物所有的保持自身状态的特性,静物存在于所有时间里,任何一个微小的改变,一片叶子,一粒灰尘,任何浮动的,时刻处于运动中的环境都会对它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。它在一秒前,一秒后,在每一个环境下都以相同的方式存在,要在画上体现这一点则很难。对Ohno来说,画面是整体的,他不过是一面镜子,能准确地反映出他所见、所感,一个画面中既有静物、又有动态的物体,这之间微妙的平衡永远都是瞬息万变的创作中的困境所在。但单让画面活起来或是富有动感,则要比静态的凝视要容易得多,这即使只是一秒钟的场景,他可以不停地画,补充一切流动的物体。

今天的夜空有些怪诞,他坐在天台上,别人趁着春光正好,在清早起床到自然中去取景创作,他紧了紧自己的衬衣,他的习惯完全是相反的,他不到自然环境中去取景,却偏要待在城中,不在阳光正好的时候取景,白天之于Ohno,是雷打不动的出海时间,到了晚上,最好是月光明亮的黑夜,他便走上天台去,架好画板。Ohno初学画画,是从素描开始的,很快转入油画的学习,他在艺术学院学了一年,又因成绩不佳索性退学回到家里来。他喜欢油画,尽管无论是颜料还是技法上都是极为麻烦的画种。他也称不上是学而有成的绘画者,充其量只是能够比常人更加娴熟地摆弄颜料罢了。

是艺术家啊。邻居们常常这么说,在电梯间或是上天台的楼梯上撞见左臂下夹着画架、右手提着未干的画作下楼的时候,他们总是不无调侃地与他搭讪。人总是可怜而贪婪地聚居着,Ohno想过,攒钱在乡下购置一处偏僻的、萧索的老房子,隐蔽在密林中,代价是他将没有机会画城里油腻而焦虑的夜景,可以说,夜里的云和月是他大部分画的主题,这也要归功于他不寻常的作息。更何况,在密林之中居住,每次想到这个问题,他总是会停下所有正在思考的断续的念头,这实在是一个棘手的问题,许多人都提出过这样的希望,仅仅是在特定的情况下,这念头才跑到人的脑袋里来,但对于Ohno来说,无论是什么,他总会考虑这样的可能性,考虑独身居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。代价是巨大的,但是收益也同样不可忽视。最主要的原因是,他希望避开这些乏味的邻居,人生中的社交伙伴,否定既存的痛苦和赘余。昼与夜之中,白天是可以躲避、否定的,仅需要逃离,挥霍,但夜晚则是清醒、疏离,无可争辩的,Ohno的睡眠时间很短,多数在白天,他在夜晚什么事也做不了,却也不能入睡。去认识一些吧,他心想着,他闭上眼睛又睁开,这天夜里光线很暗,他的画被他放在窗台上。他关了大灯,双腿挺直平躺在床上。他曾不止一次写过,题在画的背后,又小心地用刻刀刮掉,存在于空之中吧,他对自己念叨这些渺茫不可捉摸的话。有时候又添上一句,是无法存在的吧。又用密集的十字刻痕掩盖过去。

有的时候Ohno能想起来,在月色正好的时节里,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创作者,连先觉的创作者都谈不上。能够与这样的人争抢天台的场地,时常令他神经紧张,甚至本着放松而投入的心情从事的创作也要变得富有竞争意味起来。和静止的、平面的绘画所不同的是,绘画是凝滞时间的,使瞬时的、一段时间的一切粘连在一抽离的时空中,是长达千万年的凝视,而Jun所从事的创作,完全是随时间和空间运动的,一个舞者,即是无观众、无记载的对流体的暂时的模仿。他站在天台中央,他抬起腿的时候,Ohno会背靠着天台的小门,大气也不敢出一声,对于Jun来说,创作的重点永远在于没有观众,他的作品将随着时境的丧失而永远失落。相比起舞者的身份,他更因出挑的高材生,或是优秀的事业员这样的名头而为邻居所深为叹服,明明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,却经营着比自己体面得多的生活,Ohno总不免感慨,人生十有八九是这样匪夷所思。心里甚至又有一丝幸灾乐祸,没有人知道他在从事这样的创作,Jun所做的,完全是秘密的企划,创作的性质改变了,他的人生也会因此而彻底反转。一个体面人却执迷于不务正业的爱好。Ohno掌握着他的命门。他在两人共享天台的时候,Jun正舞动、跳跃的时候,他躲在水泥柱之后,该用素描、水彩、或是油画去描绘这样的一切,精确地,传神地记录Jun的神态,呈现出使人信服的那喀索斯的面目。这无疑是一种暗算,一种幽晦而暧昧的伎俩,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揭露Jun,撕下他的面具,却并不是希望看到剧院幽灵一般丑陋的脸,仅仅撕下面具还不够,要把他的遮盖全数烧尽,直面他的每一寸皮肤,像大卫一样,看到Jun裸露的一切,帕加索斯在半空中因惊恐而无法遁藏,他是唯一手握缰绳的人。他仅仅需要一张画,一张能够完美展现的画, 无需武装的柏勒罗丰,也没能得到女神的指点。他要亲手去抓这一飞动的鞍。

Ohno先生也愿意在夜里到天台来吗?在电梯前,这是两人都措手不及的谈话。经常看到你,画的很努力呢,是在酝酿着大作品吧。Jun笑着走出电梯,Ohno有些词穷,正嚅嗫着说不出话。会看到吗?Jun问。啊,不知道。Ohno用刻刀从Jun的腹部穿过,直拉到他模糊的、沐浴月光的脸。布破碎成细小的薄片。如果是您的话,真想出现在那里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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